回望中國大學120年的歷史，我問一句話，大學管理何處是歸程？去年4月，我在美國華盛頓大學演講，談中國大學問題，其中有這么一段話：“回望這一百多年的中國現代大學史，有兩處路走的比較順，一個是1928-1937年，一個是1998-2014年，其他的年份雖然也有一些亮點，但往往起伏不定。”從1998年開始，最近16年的中國大學走了兩條路：一是爭創世界一流，一是大學擴招。兩條路高低搭配，各有各的道理，身在其中者，很容易看到很多毛病，因此怨聲載道。但是拉開距離，在一百年的歷史上來看，這段時間的雄心勃勃和生氣淋漓很讓人懷念。

最近這些年，我多次在演講當中談到當下的中國大學充滿張力的既亂七八糟又生氣淋漓的局面，這兩句話，是我對中國大學當下的狀態描述。國家投入劇增，科研項目林立，獎勵繁多，人才輩出，但是又覺得整個顯得虛胖，管理上不盡如人意，有點擔心，這種萬馬奔騰的局面能維持多長時間。

對于近二十年中國高等教育因投資劇增而辦學條件迅速改善，我持充分肯定的態度。但211、985、2011、雙一流這四個工程當中，我認為最有意義的其實是211。211工程最初的思想是為了面向21世紀，迎接世界新技術革命的挑戰，中央和地方各自集中力量，重點建設一百所左右的高等學校和重點學科，使其達到世界一流水平。中國不可能有一百所世界一流大學，但是不要追問什么叫做世界一流，反正在原有基礎上大有改進就行了。211只是一個標志性的臺階，如果有越來越多的大學踏上這個臺階，是好事情。因此在我看來，最佳的方案是不斷地落實當初的承諾，成熟一批，吸收一批，兼顧公平和效率，用增量的辦法來解決大學之間的發展差距問題。

拋棄仍有很大發展空間的211，對那些就缺臨門一腳的大學來說是嚴重挫傷，更可惜的是沒有辦法調整中國大學布局，推進中國教育均衡發展。四個工程當中，211是雪中送炭，其他都是錦上添花，改造推進211工程，讓更多多年苦心經營且大有長進的大學入列，可以擴展優質教育資源。如果一味優中選優，對于名牌大學大有好處，但這有點類似奧運金牌戰略，這個發展思路不利于中國大學的整體水平有效提升。

回頭看看中國30年代、60年代、80年代，中國各個大學之間的差距，不像今天這么大。如今三六九等徹底凝固化，不是好兆頭。我沒有說全國兩千多所大學應該邁開步伐齊步走，只是希望給那些有雄心、很努力的大學提供上進空間。

從1995年開始公布第一批211大學，到2008年底第四批211大學新鮮出爐，短短十幾年間，很多中國大學在這條大路上快馬加鞭，取得舉世矚目的成績。可是閘門突然落下來，不少信心十足且準備充分的大學，從此被攔在大門外。既然211已經成為很好的教育品牌和評價標準，為什么不能在112所之外，進一步提升？如果有序推進，2020年建成150、180所211大學有什么不可呢？

當然，隨著今年6月30日教育部官網宣布關于補充高等教育211工程的建設規劃通知，以及關于實施985工程計劃實施的文件失效，此后的工作，不可能往211、985路上走了，所有中國大學現在緊盯著雙一流這塊大蛋糕，不再提211、985，連出臺沒有幾年的2011都沒有人理睬。從目前顯示的諸多跡象來看，國家及各省市對雙一流的投入會很大。作為關注中國教育多年的老教師，欣喜之余，我還是有不少疑慮。

第一，以今天中國的大學格局，再評一兩次乃至三五次，獲益的還是那些精英大學，有機會出席這場豪宴的，很可能就是原來985大學，211都不見得夠格。鼓勵自由競爭，想象有一批黑馬出來，憑著自己的力量從底層迅速約起，那是神話。我的基本判斷是，落實雙一流，馬太效應將因此而進一步增強。為了爭一流，眼下各大學正花大價錢，爭搶人才。各大學所在地區財力有巨大差距，經濟不發達地區的校長們，日后辦學將更加困難。

第二，原本希望隨著大學章程的制定，各大學獲得自主性，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和發展方向，出現重大偏差的時候，才需要教育主管部門出手。在第一屆年會上，我談從章程看大學和社會的關系，寄希望于通過大學章程的制定來完成這個使命。現在看來，制度性創新效果不明顯，甚至很可能只是徒有虛名，章程沒有辦法落實，還是回到自上而下運動式管理老路。大學怎么辦？關鍵不在于自身努力，而是社會和領導對于你的評價，這一點使得大學的自主性照樣落空。

第三，高等教育是龐大的系統工程，牽一發動全身，國家確定發展戰略，根據時勢適當微調，但要有一定的連續性，非萬不得已，不要急轉彎。過于頻繁的政策調整，表面上上一個臺階，獲得一種新視野，實際上欲速則不達。辦教育需要長遠規劃和平常心，說實話，短期內各大學自由騰挪、迅速躍進的空間并不大，不管北大清華還是別的大學，目前就是這個水平。步步為營，比“大躍進”更值得嘉許。應該鼓勵各個大學自我作主，發掘潛力，苦練內功，穩扎穩打，而不是寄希望一系列的填表、評估，達成“跑部錢進”的目標。過多的管制和評審，必定造成各個大學眼睛向上的思維定式，即便領導全都出于公心，下面也會養成等候與迎合的心態。擺脫“一統就死，一放就亂”尷尬局面的最佳方案，就是抓小放大，或曰抓弱放強，那些經過多次評估，證明辦學資質不錯的大學，應該給他們比較充分的辦學自主權。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央文史館館員）